[離家不遠]----時報票選最佳文

2007022417:22

[離家不遠]---------時報票選最佳文

透天三層洋房,座落在稻田旁,起風時, 偶爾飄來豬屎堆肥異味。這是一個老
舊翻新社區,八十三年夏推出,姊姊轉述建商說法 :「前面要開一條路,直通鎮上心臟地帶;六輕在麥寮建廠,這裡必然大有發展。 」猛翻數倍
後,房價是撐平、緩步下滑,我不太相信會有大好榮景。哥和姐決定比鄰各
一戶,爸爸說:「問問韻芳,或許她也想在西螺買厝,人親土親。

擁有一小方土地,是在台北難以達成的夢 想,親友中不乏按月租地、翻土、施
肥、種作,扮演都市農夫。對我而言:鋤犁是扛不 動的浪漫,並不奢想嘗
試。深層的想望是:九年後退休,住在舊厝附近,手足間各有獨 立空間,卻是
走幾步路或騎上鐵馬,就可以找爸媽談天說地、泡茶賞蘭。那年,父親剛 過七
十,我相信他會像阿嬤一樣高壽九五,我還有福氣承歡膝前十五年。兒時不曾
分離 的歡聚,正是短短十五載。

爸爸曾經笑言:「 算命先說我一生有財無庫,所以,當了二十幾年律師,仍是
兩袖清風。」我坐在樹蔭清 涼、繁花處處的大庭園裡,回想在這裡灌蟋蟀,卻
灌出一條草蛇;空心菜摘了又長,如 同變魔術一般神奇。也憶起七歲那年,調
皮的我惹煩忙著汲水的阿嬤,她拿起竹掃把掃 我一頓。夜裡,才想起是我的生
日,煮出兩個蛋,一個歸我獨享,一個由哥姐分食。阿 嬤摸摸我猶留笞痕的手
臂:「死查某鬼仔!真是大人吃肉,囝仔吃打。」

艱困歲月裡,厝內 經濟是捉襟見肘,厝外卻是天寬地闊,任我遨遊。濁水溪堤
岸,是一家人最常去的優美 勝地-採西瓜、堆沙堡,或是揀回泛綠溪石,當成
曠世稀寶典藏。也有些活動,不能讓 爸媽參與:到漫畫店租回「四郎真
平」,藏在肚腹裡偷渡;花兩毛錢買枝仔冰,在圍牆 外你一口、我一嘴舔個精
光,夜裡吵架,捏得彼此腿上青一塊、紫一塊,天亮,媽喚姊 姊打油,她瞪我
一眼「走啦!」兩人一同出門,各走左右側溝沿,打了油,再各循原路 返回。

哥在初一離家,從 此,我們就不曾再吵過嘴。

在電話是奢侈品、 交通又不方便的時代,台中、西螺遠如天涯。最近,哥曾聊
起當時心境:「新生訓練只 有半天,結束後,我走兩公里到車站,看著公路局
的車子,心想:搭上車就可以回家; 又想:明天還要上課,回去又得馬上出
門,繞來繞去,不知該怎麼辦?最後,又走兩公 里回學校。

想像一個理和尚頭 的小男孩,在車站來回徘徊,我不禁心酸。

幸運的我,晚三年 才割斷臍帶。

高一負笈他鄉,此 後,台中、台北、華盛頓、紐約州,家,越來越遠。

我如候鳥,逐月、 逐季、逐年歸返。每一回,爸媽都問相同話語:「什麼時候
擱轉來?」轉來,成了最殷 切的叮嚀。擠在座椅縫隙中,雙腳懸空,直到全身
麻木,為的是趕上中秋夜,看阿嬤一 面殺柚子,一面唸著:「月娘光光,目睛
金金。」風雪中的紐約州,華航在「世界日報 」刊登巨幅廣告:「別人吃
火,我們回家吃湯圓。」艷紅圓仔閃著溫潤光澤,我彷彿回 到昏黃燈光下,有
時比賽誰搓得最圓,有時刻意搓得大小不一,再參差排列,湯頭清時 ,大家都
不愛吃,總是得再三回鍋,煮至黏稠帶點焦香,才是人間美味。

我癡望藍天:搭上 飛機,就可以回家。

出嫁十幾年,僅有 一次回家過年,車抵家門,爸早就站在陽台上張望,轉身對
屋內大聲呼喊:「韻芳回來 囉!」洋溢而出的喜悅,暖著我的心頭。只是,對
女人而言,家永遠是兩處模糊地帶, 回家,永遠是難有著落的夢想。

夜半驚醒,湧上的 常是來不及奔喪的恐懼。阿嬤高齡九十三,臨前,她已退化
至認不得我;媽媽因糖尿病 失明,每天打胰島素,吞二十幾顆藥,我害怕夜裡
的電話,我深知:至親,隨時可能離 去。每週打一通電話,三天寫一封信,儘
揀神奇事物談笑;接獲爸的來信,卻忍不住淚 如泉湧,終至放聲痛哭。

阿嬤過世,是在我 回國以後,中午接獲電話,爸爸的口氣十分平靜:「阿嬤走
了,我餵她喝過牛奶,扶她 躺下,再回頭,她已經走了。」車子奔馳在高速公
路,我的心不慌不亂,反倒有些暖意 。想像中拖著女兒、萬里奔喪的畫面不曾
出現,我恍然明白:台北離家不遠。離家不遠 ,就是幸福。

爸爸的離去,卻是 讓我措手不及。新居由一片菜圃轉成樓房錯落,不過一年
半。姊姊長住,我維持每個月 回去一趟。回家的日子,多半是做幾樣自認神奇
的菜,堆到爸媽碗裡;買幾件體面的衣 服,讓他們掛在衣櫥。爸爸問我:「你
猜猜看,我晚年的願望是什麼 ?」我屢猜不中 ,答案是:「讓自己圍棋段數
更高。」我疏忽了,每天都有老友來陪爸爸下棋:我的小 學老師、崙背老醫
生、民眾服務站主任、還有十來歲的孩童,在這塊土地自在過活,就 是爸爸最
大的快樂。難怪我們想陪他出國觀光,爸一笑:「我在電視上都看過,不必長
途跋涉。」多邀幾次,他乾脆表明:「離開家,我就睡 不著。」爸爸出門的
興致越來 越低,甚至連請他到嘉義吃早餐,他都說:改天吧!出一趟門,就覺
得累。」我聽不出 警訊,仍傻傻想望:有一天,他會答應我一起到夏威夷曬太
陽、喝咖啡。

直到爸爸騎腳踏車 出門,頭暈得幾乎軟倒在門口,我們才發現:他的胃悶、腹
痛不是慢性胃炎或潰瘍,癌 細胞早已在他的大腸肆虐多年。姊姊輪白天,哥嫂
輪夜晚,爸爸住進省立醫院四天,哥 才通知我:「爸爸要開刀,惡性的成分很
高,爸說:『台北遠』,你等週六再回來。」

台北遠嗎?考上大 學時,爸爸託他的棋友開小貨車,花一天親自陪我註冊;出
國時,他送到機場,我入登 機門後,他指著飛機告訴姊:「我們來看看,能再
看到韻芳嗎?」結婚當天,他清晨五 點出門,陪我北上,喜宴後,又趕在深夜
返家。台北一點兒也不遠。是塵俗瑣事讓遊子 的心靈逐漸走遠,忘記去傾聽
「不要牽掛我」背後的聲音。「不要牽掛我,我很快會健 康回來。」住院第一
晚,爸爸提著點滴瓶,電話裡向媽許下承諾,決定轉診到林口長庚 ,爸堅持要
再回家住一夜。

晚餐,全家圍坐, 每個月都有團圓相聚,今夜,格外珍惜。爸爸第一件事是為
媽挾菜。「我好幾天沒有為 妳做事了。」媽媽失明二十年,爸爸每天帶她散
步、為她添飯、布菜、倒洗澡水,爸爸 捨不得離家,最大原因就是媽媽的眼
睛。離家前,爸爸戀戀環視自己一花一草耕耘的庭 園,道出心願:「四個月
後,我會完全康復,就可以再整理這片花園。」車上,爸爸說 :「我這一生沒
有遺憾,也沒有罣礙。如果問我: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麼?我要說:是 和妳媽
媽一起建立這個家。」我緊握爸爸的手,心想:這座堡壘該換我們來撐持。

手術順利,爸爸在 一星期後出院。一個半月後,發現癌細胞蔓延至肝,爸爸重
回長庚,這次離家,足足三 十五天。三組人馬輪流照護,日間,陪爸爸看窗前
鳥雀啁啾:夜裡,陪爸爸看窗外燈火 點點,從小至大,這是首次須臾不離。共
同話題不多,仔細想來,爸一向不是多話的人 。他不曾天寒叫我們添衣、肚餓
叫我們加食,也 不曾對我們嘮叨他的期望。只是,在 我為大學聯考失利而放
聲痛哭時,他會拍拍我:傻孩子!妳一生的幸福,又不是只決定 在這次考
試。」我回家坐月子時,天天吃麻油雞腰仔,他會瞞著阿嬤,偷偷削一個水梨
給我;我返鄉任教的四年,他疼惜我中午騎車往返辛苦,總是用摩托車接送
我。我為他 梳頭,笑著說:「我記得以前為你拔白髮,一根一毛錢。」姊姊接
口:「聞一次腳丫, 說好香,也有一毛錢。」爸爸摸摸他稀疏泛黃的髮梢,早
年,他烏黑茂密的濃髮人人稱 羨,他也試過幾種染髮劑,想留住意氣風發的青
春。此刻,他卻神情黯然望著鏡中自己 。「這些已不再重要。」

什麼才是重要的?夢囈之中,爸爸回到他 獲頒孝行獎的會場,這是他心中認定
最大的榮耀嗎?我埋首寫故鄉廟埕的劇本大綱,他 眼中閃著光芒:「回家以
後,我為妳找更多資料。」我想:爸爸要的很簡單:活著回家 。和未知拔
河,活著,卻十足艱難,爸爸由每日來回走動,誓言保持出院後的體力;撤 退
至走兩步就喘息不已:再至上廁所後,用力拉才能起身。

我試著探詢他最後的心願:「爸,你說阿 嬤八十歲就備好壽衣,如果萬一,穿
律師服好不好?」爸笑一笑:「律師服?很好啊! 我為媽祖奉獻十三年,如果
媽祖允許我選擇,我不想去西方極樂世界,我覺得那裡比較 寂寞,我想回到鄉
里,做個小小土地公,還是可以照看妳們。」爸爸眼中霧氣深沈,在 選擇回小
鎮當律師時,他早已看淡物質名利;在為生命奮力掙扎時,他最不捨得還是家
。高 燒過後,他正式把心願託付給我。「我不要在醫院走,我要回家。」我
許下承諾 :「我知道。」賀伯颱風前夕,爸爸在醫師允諾下,意識清楚返
家。風雨之中,他時時 望著窗外:這處他用一生守護的家園。四天後,他在自
己的床上過世,姿勢就像睡著一 樣安詳。陷入昏迷前,他叮嚀我的最後一句話
是:「下禮拜再回來。」

今年清明,我和哥姊一起上墳。在新厝整 理香燭蔬果,備幾道爸爸生前愛吃的
食物。女兒問我:「媽,我們為什麼要在西螺買房 子?」我望向堆著雜物的客
廳,尋覓當年想法:「我曾經有一個夢,想在退休以後,回 來和阿公一起
住。」

舊夢已遠颺 ,淚,瞬間湧上。我攬一攬女兒:「走吧!我們去看阿公。」墳頭
的草郁郁青青,墓碑 上的爸爸穿著律師服,淡淡笑著。

我們憶起: 百日後,各自夢見爸爸,他或是壯年,或是老年,都是笑容依
舊,此後,爸爸就不曾再 入我們夢中。

失去父親三 年,生命,難免顛簸難行,但是,我們彼此用心扶持,很快走出風
雨,重見陽光。墳前 ,我們輪流撐傘,媽媽交代: 要撐起傘,爸爸才能安心
享用。我望著爸盛年英挺的面 容,低聲說:「爸,吃飯了。」白花花陽光
下,不見爸爸身影。不過,我相信:爸爸一 定離家不遠,因為,不管身在何
處,我們一直都離家不遠。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家人是最珍 貴的寶物,愛情也許會變淡,友情也許會消失,而家人永遠在
你最需要時,在你身後靜 靜的守候。

所以請你- -可以的話--對你的家人好一點